我是一个来自东北的晚期癌症患者。一个再平常不过的女孩子,从小被推搡着、打骂着养大。我通过高考改变命运,去了大城市读书,以为人生自此与众不同了。直到一场疾病,打破了我所有幻想。其实,不仅仅是我,癌症就像一个诅咒,笼罩了我们家几代人。现在,它终于降临在了我的头上。
抵押了房子,换来 10 万块
我每天左肩背着一个装了电脑和文件的 10 斤大包挤地铁,接着在办公室坐十几个小时。由于肩颈和背部的肌肉常常僵硬、酸痛,每周末都要去按摩店做个精油开背。
有一天,按摩师发现我锁骨、脖子的肿大疙瘩,认真地对我说:「淋巴是排毒的,我要给你揉开,通畅排毒。」可是那天,他并拢粗枝般的手指,用力推,也没怎么推动。
我明显感觉身体更酸更累了。没多久,单位体检,外科医生摸了摸,觉得不太对。一检查,淋巴瘤,「骨髓侵犯 30%」。
周围人觉得我「这都转移到骨头了」,全身都是肿瘤,「没救了」。但父母不这么想,他们让我尽快辞职,回家治疗,在家总会有办法。我在一个隆冬时节回到老家,这座年少时总想逃离的东北小城。我还是没有逃离。
为了给我看病,父母打算把老房子卖掉,换个 18 万。窗户上刚贴了「急售楼房」的 A4 纸,我 86 岁的奶奶就在家附近的广场上被一个老太搭上了。
老太情真意切地跟奶奶说:「我儿子可以借钱给你们,我儿子特别靠得住。」老太反反复复地讲了许多遍,才把她那开小贷公司的儿子,通过电话的方式,推荐给了我妈。
「大姐,我特别同情你们!孩子年纪轻轻,就生这么大病,你又着急用钱,你的房子10 万抵押给我,我明天就把钱给你打过去。」房子就这么抵押出去,我生病的消息不胫而走。
没了房子,我们搬到奶奶家。2 楼朝北的厨房窗户下面挂着一个「天然冰柜」,塑料袋里冻着食材,做饭就从筐子里掏出来要解冻的东西。每次打开厨房窗户,都能听到邻里对我这个「凤凰女」的评头论足。
三年前,我爸确诊直肠癌,我婆婆经小区门口修鞋店的兼职大师指点,说我的泪痣「克夫克父克自己」。她当时坚持让我点掉左侧脸颊上的泪痣,但后来父亲的癌症控制住了,我也没理睬。
这次,好像躲不过去了。
与此同时,我的「癌症治疗」开始了。先找人看风水,说小辈不孝顺,我爸又颠颠地跑去祖坟祭拜。光祭拜还不行,大师说,要做几场法事「去业障」。香灰水闻起来有一股烧糊的泥土味。那种味道像是当年我在化成禅寺躲雨时,正殿门口大香炉烟火氤氲在太阳雨里的气息。
我爸在医院门口的水果店,听说吃榴莲抗癌,零下十几度,花两三百块钱抱了一个榴莲回来,同时加了水果店老板的微信。
一切都是吃的问题
水果店老板的微商生意是果汁。我妈说,她的朋友圈也有人做类似的养生果汁,49 块钱一瓶。一天喝几瓶,不仅能美容养颜,还能恢复体内的清洁环境,把血液里的垃圾都带走,活化细胞,治疗癌症。
我还没反应过来,很久没有联系的三姐又给我推荐了她的功夫食材——发酵糊糊。那是一种类似于代餐的东西。我这个三姐在朋友圈里卖核桃手串,经常发一堆厉害的科普新闻和繁体字报道。
我本以为这次生病会像父亲得癌症一样,顿时失去所有社会关系。后来发现不是:房子抵押了,手里有钱了,所有人都来找上你了:「怎么不给孩子用食疗?有特效,还不用受苦做化疗。」
我同学妈妈的一个朋友,是我们当地的肿瘤内科医生,中间好心人托了好几层关系找到她,说是有一种很厉害的抗癌药,叫什么大葱素还是硬骨素之类的东西,建议我买了吃。
每一层关系都是沉甸甸的人情,不接受、不感恩戴德就好像是「这孩子不懂事,好心当成驴肝肺。」我们这些患者,就像是那些「神医」和「大师」到手的猎物,除了乖乖上钩,别无他法。
生病之后,周围总有这样的声音:「生癌症就是身体给你发出的警告,你吃得不对,现在要纠正了。」可是,纠正起来真的很贵。
从此,我的饮食就彻底没有「发物」了,变成了喝果汁、喝糊糊、喝叶子汁、喝遁世名医的药汁等等,总之都是喝的。
我肚子好饿,可又觉得家人认真地看了所有朋友圈和养生群里的文章,应该是有一定道理的吧。那么多人相信、那么多已经「治愈」的神奇案例,总有一个是真的吧。
可我还是晕倒了。贫血,低血糖,低血压。我累且无力。「去通辽看看吧,说不定能捡条命」。
通辽有名医
是的,通辽,那里有「名医」。爸妈带着我去了通辽,想要抓住最后一线希望。
父母的腰上各缝了一个口袋,装着 10 万块钱剩下的七零八碎。因为寒冷,他们脸上的皮肤像冻柿子拿进屋里化了太久,仿佛勺子再用力一点,就会被蒯成泥。颠簸的路途持续了几个小时。再睁眼,就到了目的地。
我们已经经历了老家所有神奇疗法的洗礼,我们以为自己什么世面都见过了。可到了通辽才知道,我们的认知还是太微观、太狭隘了,眼光只局限在血管、淋巴里的毒素堆积,而没有关注到更大层面的「身心互动」。
「身心互动疗法可以通过心理干预,激发免疫系统。心理因素对药物作用的影响,在一些疾病治疗方面尤为明显。」被名医点破,我们只有感激涕零的份。
于是,我们拎着药粉、药酒回家去。
萨满神觉得你心不诚
从通辽回来,我病情还是加重了,我住进了老家的医院。
住院时,爸妈请了大姐来做法。一脸横肉的大姐穿着奇怪的外套,不知道在说些什么。棉纺厂下岗后,大姐就转型成了「满族正黄旗家族资深萨满巫婆」,师从某位大师。大姐家北屋的土炕也不再是我们冬日睡觉嬉戏的乐园,变成了供奉的神龛,跳大神的道场。
我躺在病床上,呼吸很累很累,身体像在沼泽里,动弹不得。我神情恍惚,想说话,却发不出声音。
我妈坐在床边说:「你大姐帮你跟萨满神说过了,让那边不要让你现在过去。」
这也不是我大姐第一次给家里人做法。四大爷走的时候,大姐也是收了他老婆 2700 块钱,负责跳大神、做法事、和萨满神沟通。可最后人还是没留住。大姐当时对四大爷的老婆解释说:「还不是因为你家心不诚,从 5000 块讲到 3000 块,我作为自家人给你贴了 300 块,萨满神觉得你心不诚。」
此时病房安静极了。临床的新病人和家属沉默地看着手机,走廊里冷冷清清。在病房里跑进跑出、散发神药传单的小贩也很快要下班。我就这样在极度的绝望中有气无力地思索着生命:像我们这样的人,不会成为任何一种疗法、偏方、神药、食疗的宣传材料,因为我们不配,我们心不诚,我们修行不够,我们没有被祖宗原谅。
小编的话
在大城市,每时每刻,都有无数从外地赶来看病的人,求一线活的希望。排队一整夜等一个专家号,全家挤在医院附近的小旅馆里,等了几天,见到专家,说两分钟话,企盼一点点希望和心安。
在讲述者所在的那样的偏僻小镇,也有无数医无可医、救无可救的病人,转而相信偏方、相信神药、相信某种神奇疗法,期待成为所谓「不药而愈」的幸存者。
读过这篇文章,我们不由更加清楚:相信一个偏方、一种神药、一场法事能够起死回生,本质上是贪婪、怠惰和极端害怕导致的极端无知。
在抗癌这件事上,走弯路、本末倒置的,可能是每个在死神阴影下艰难求生的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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